张伟:基层员工要“向上开花”,高层次人才要“向下扎根”

2025-12-05 来源:南方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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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访谈时间:2025年11月19日

  访谈人物:张伟

  访谈地点:深圳市中金岭南有色金属股份有限公司丹霞冶炼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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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张伟,深圳市中金岭南有色金属股份有限公司丹霞冶炼厂副总工程师,有色冶金正高级工程师、特级技师。扎根行业一线18年来,他在锌冶炼及伴生资源综合回收领域攻克了一系列前沿技术难题,研发新型萃取工艺,主导建成国内首条年处理3500吨锌氧压浸出置换渣综合回收镓锗铟铜工业示范线;组织实施技术革新课题40余项、合理化建议百余项,获授权发明专利9项,发表论文30余篇,节约或创造经济效益超2亿元。曾获“广东省五一劳动奖章”“广东省青年拔尖人才”“南粤工匠”等荣誉称号,今年被全国总工会评为“大国工匠”人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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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伟在实验室。单位供图

  “从复杂溶液中精准‘抓取’金属”

  记者:张副总工您好!谈及您的工作,不得不提镓、锗两种稀散金属,然而读者对它们可能会感到陌生,您可以科普一下吗?

  张伟:大家日常生活中都在用镓和锗,只是关注较少。镓多以化合物形式应用在手机及电脑的芯片、快充设备以及新能源超充设备,锗则用于光纤通讯、太阳能电池板等领域。军工领域中,相控阵雷达会用到砷化镓、氮化镓,而锗是红外雷达、夜视仪的核心光学材料。

  作为稀散金属,要获得它们难在“稀”和“散”:“稀”指储量少,“散”指分布分散。在自然界中,二者几乎没有独立矿石,而是像“搭便车”一样伴生在其他矿石里。比如闪锌矿石中,镓的含量可能只有千分之零点几甚至千分之零点零几。正因如此,它们成为国家战略金属,实行出口管制。

  记者:中金岭南公司开采的矿山以闪锌矿为主,但我们了解到,镓似乎在铝土矿中更常见。

  张伟:大约90%的镓从铝土矿中提取,闪锌矿含镓不多,要是单从闪锌矿里提镓,成本太高,不划算。所以在我们之前,没人从闪锌矿里大规模提取镓,连可借鉴的经验都没有。我们现在走的流程,以前顶多做过探索性实验,没到工业化应用的阶段。

  我们能做成,其实是找了个“巧办法”——提取锗的时候,把镓和铜等其它伴生金属也提出来,每个环节都不浪费的同时,也把成本降了下去。

  记者:同时回收这“两兄弟”就更难了吧?

  张伟:没错。镓和锗虽然像“两兄弟”,但“性格”完全不同,要在同一个工艺里同时提取,难度特别大,这也是技术上最难突破的核心问题。到现在,还有一些问题没解决,可以做得更完美。

  记者:2015年,您牵头设计建成了国内首条年处理3500吨锌氧压浸出置换渣综合回收镓锗铟铜工业示范线。这名字很长,该怎么理解它的开创性意义呢?

  张伟:核心创新点是“硫酸体系全萃取”技术。一般湿法冶炼要么用酸、要么用碱,我们湿法锌冶炼全程都在硫酸体系中进行,回收镓、锗的工艺必须跟这个体系配套。而萃取相比于其他提取工艺的优势,在于能从低含量、多金属的复杂溶液中,精准“抓取”想要的金属——我们的提取原料是锌冶炼产生的渣料,里面含有铜、铟、铁、砷、铝、钴、镍等几十种元素,有我们需要的有价金属,但大部分是不想要的杂质。

  不过,萃取体系的调配是个难题,每提取一种离子都需要专属的萃取体系,否则把不想要的元素萃取出来,想要的反而没出来,就麻烦了。

  “工作灵感来自于你是不是‘有心人’”

  记者:您曾和媒体提及,在《萃取冶金》这本书里获得过启发,是这样吗?

  张伟:其实借鉴的东西很多,不光来自书里。当时技术卡在镓电积前段的中间品制备环节,好几年没有突破,有一次和同行聊天,对方提到一个方法,我觉得跟我们的问题很契合,回去借鉴,一试就通了。有时候我会去不同的化工厂、冶炼厂看别人的工艺,比如铜冶炼、稀土分离,甚至去制药厂学习中药如何精密分离,有些原理是相通的,他们的思路能给我带来灵感。只在自己的领域里钻,可能一直没有突破,但别人的一句话,说不定就能帮助解决问题。

  记者:您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获取工作上的灵感。

  张伟:关键在于你是不是“有心人”,这个问题是不是一直在你心里、没有放下。只有一直关注问题,看到相关的方法、听到相关的思路时,才会立刻联想到自己的问题,受到启发。平常交流的时候,大家随口说的一句话,我可能就会琢磨:这能不能用到工作上?很多问题当时没有头绪,但不能放弃,等时机到了,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。

  记者:还记得一个给您带来灵感的具体场景吗?

  张伟:比如之前为了控制成本,减少了絮凝剂的用量,导致后续萃取环节受到影响,生产一直不稳定。但当时我们盯着后面的环节找原因,四五年都没解决。这问题时不时就在我脑海中冒出,直到有一次做其他实验,发现絮凝剂加少了,结果就有波动,加多了反而正常,我一下子联想到生产,是不是絮凝剂用量出了问题?于是试着不再减量,反而逐步增加絮凝剂用量,同时统计生产异常次数,发现越来越少,最终确定了最低用量标准,问题彻底解决。这也让我明白,成本控制不能盲目,不能为了节约成本而影响生产。

  “项目要是失败,这辈子都可能没法和自己和解”

  记者:听说有段时间您压力特别大,一年之内头发几乎都白了。

  张伟:最困难的是2017年至2019年,那会儿镓、锗的价格处于市场低谷,生产流程也没完全打通。公司每年要投入大量人力、物力、财力维持生产和团队运转,投入大却收益小,要是两三年没有突破,项目可能停摆,团队也会解散。

  我从流程设计、实验、建设投产、开机调试到后期生产管理全程跟进了项目,要是项目黄了,就等于否定之前的所有付出。而且团队有八九十人,都是从其他车间抽调来的精英骨干,或是刚入职的新员工,跟着我干了好几年,要是让他们无功而返,我既对不起自己,也愧对他们。

  但现实是,刚投料开机那段时间连续几个月没休假,每天晚上9点半还要开协调会、布置工作,次日凌晨一点才到家,人体承受到了极限,所以当时我最大的心愿是早日打通生产流程,让大家早点下班休息。

  记者:当时团队成员是怎么想、怎么做的呢?

  张伟:项目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,涉及工艺、设备、环保、操作、执行等很多方面,需要大家的支持。那时萃取精炼大班长胡立对我说:“张主任,你有思路,只要你说,我就帮你实现。”不只是他,从公司领导到一线员工都在支持我,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难,没人给我额外压力,还创造空间让我去尝试、突破。其实压力都是我自己给的,我甚至因此累倒住院了。幸好最后团队每个人都熬过来了,后来聊起那段艰难的时光,好几个人都流泪了。

  记者:原来,压力是您自己给自己的?

  张伟:是的,我只是中间负责做科研、搞生产、落实执行的环节,但是不想让这个项目在我手上失败,否则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跟自己和解。

  好在后来突破了关键难题,镓、锗的产量慢慢提升,终于看到希望。2023年国家实行出口管制后,镓、锗被提到战略高度,此时我们的产能达到峰值,也刚好赶上这个政策节点。

  “学习就像爬山,能坚持下来很幸运”

  记者:您工作后不断学习,从刚入职时的本科学历到研究生,再到现在读博,每个阶段的学习体验、重点和目标有什么不一样?

  张伟:差别很大。就像爬山,本科是站在山坡看风景,研究生爬上了更高的山,读博又登上新高度,每个阶段的收获和成长都很大,能坚持下来很幸运。其中,博士的难度比研究生高好几倍,几乎都是理论研究,侧重探究现象背后的本质。这些理论一通百通,能让我以系统性视角自上而下看待问题,与生产实际结合后,能解决很多类似问题。

  记者:您感觉工作以后再继续学习深造有什么优势?

  张伟:工作以后深造,虽然压力大一点,但目标特别明确,想解决的问题也很清晰。我读硕士的时候按自己的想法做课题,导师支持就行。导师常跟我的师兄弟们说‘我是最省心的学生’,因为我是带着问题去的,在学习过程中发掘创新点、突破点,把问题解决了,学业也就完成了。

  记者:可不可以这样理解,您带着问题去学习的认知,是在工作中慢慢形成的?

  张伟:不仅如此,我整个认知体系是最近这一年才形成的。去年读博,还参加了大国工匠培训班,再加上厂里让我重组团队,我结合自己从基层员工到深造的经历,形成了现在的认知。在这个过程中,给我影响最大的是大国工匠培训班:8位院士授课,讲国家面临的问题、前沿技术和攻关经验,给了我很多启发。就像登上过珠穆朗玛峰,再回到丹霞山,就明白差距和努力的方向,与此同时,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了,以前纠结的很多问题现在也不纠结了。

  记者:曾纠结过什么问题?

  张伟:就是认知局限导致的一些问题。比如培养人才,以前盯着几个人“死磕”,以为只要努力,他们就能一直进步,却忽略了每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有上限,就像树木很难超出自己极限的高度。解决工作上的难题也一样,以前总在局部攻关,却没发现很多是系统性、上游环节的问题。现在我会用更全局的视角分析问题,和以前大不相同,这是高层次教育带给我的改变,也是受益于国家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、获评“大国工匠”人才的红利。这些有价值的认知,希望能分享给更多人。

  “不到基层一线

  解决不了生产中的难题”

  记者:作为“大国工匠”人才,您认为人们怎样才可能突破成长的上限?

  张伟:以前同事多是大专生、本科生,最近几年,公司招聘了硕士甚至博士。我带他们一起做项目,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:大专生、本科生理论基础弱一点,但动手能力强、能吃苦,能发现问题却说不清原因,也解决不了;硕士有时候不愿意做基层的活,但理论基础扎实,成长快、效率高,也能接受一些复杂的技术工作;博士沉浸在自己的科研世界里,掌握的理论知识非常高深,但对环境的容忍度低,不到基层一线也就解决不了生产中的难题。

  怎么让不同层次的人,发挥自己的专业技术能力,并跟生产需求结合起来?我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,还一直在读书深造,多多少少能理解他们各自的能力和心态,因此总结出基层员工要“向上开花”,提升理论水平;高层次人才要“向下扎根”,更接地气。尤其是博士,容易受到科研思维的限制,跟生产脱节,如果能在基层踏实干几年,耐心脱离固有的框架,以后的发展不可估量。

  发挥自主性也很关键。我搞培训就注意让年轻人成为主角,分析工作上的困难、剖析自己的优势和不足,氛围一下就热烈起来。那毕竟不是我的“秀场”,他们得到实实在在提升是最重要的。

  记者:您也鼓励过身边的人继续深造吗?

  张伟:是的,比如到韶关市田家炳中学向学生宣讲时,分享了自己参加全国统考,考上硕士研究生的经历。今年,当时在场的邓彩芬老师告诉我,她受我鼓舞,考上了华南师范大学教育学硕士。所谓“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”,说明她是个“有心人”。

  去年入选“大国工匠”人才培育对象,参加培训时,与同班的荣彦明大师相识,他靠实干走到现在,却为当下遇到的瓶颈而焦虑。我跟他说,读书能改变命运,我们觉得受限多是因为理论不足。他听后眼睛一亮,今年颁奖时再聊,他说已经有了提升学历的想法。要相信“大国工匠”人才干事的决心和能力,他们来自各行各业,学历也各有高低,但只要愿意干,就能干好。

  记者手记

  在韶关深山

  遇见一位“硬颈”工匠

  从韶关站驱车一小时,绕过许多山路,才来到位于仁化县的丹霞冶炼厂。放眼望去,除了巨型生产设备以及点缀其中的办公楼,便是远处的矿山……张伟的生活同样如此简单,他自称很“宅”,不爱社交;不烟不酒,也不吃肉。“他们说我头发白了,是因为营养不良。”一起吃午饭时,他笑称。

  这位在西北长大的东北人今年41岁,已在以客家族群为主的韶关地区生活了十八载。他说压力都是自己给的,为此数年如一日地倾尽心力研发新技术,显得颇为“硬颈”——在客家话语境中,这不仅是固执,更意味着坚韧顽强、不屈不挠的精神。

  这次,张伟分享了一些过往从未向媒体袒露的感悟,那是他过去一年进阶为“大国工匠”人才过程中的最新认知。“技术攻关的通用性不强,但有关成长的思路和方法各行各业都能用,希望能带给大家启发和力量。”他说。

  总策划:张英姿

  策划:詹船海

  执行:全媒体记者杨璇 通讯员王新刚